主题
琴魂
随珠合壁
泠泠琴声,幽幽古调。琴声里浸润着难言的苦涩,琴声里也蕴含着孤芳自赏的清高,琴声有如北风掠过松林,那般不易觉察的冰凉。
城外三十里的松林,毗邻碧寒琴馆,月朗星稀,那淡雅清冷的调子便发自此处。循声望去,却不由吃惊。抚琴之人相貌极为猥琐,一身乌青长袍满是污垢,而他手中之琴也如其人,简直形同朽木。难以想象,如此曲调竟出自此人此琴。
风过,万籁俱寂,抚琴人抬起头,望着松间那轮皓月,嘴角露出一丝微笑。他叫无音,是碧寒琴馆唯一不会说话的琴徒,也是唯一会弹奏这首《思茫调》的琴徒。
一月之前,无音正清扫大堂,忽有一长方之物从房梁上坠下,嗡嗡作响。无音一惊,走近一看,竟是一把伏羲式古琴,只是它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一把琴,除了七弦完好,几乎与一截枯木无异。无音正自诧异,抬头向梁上望去,竟然少了一根横梁。
无音将那琴架在双腿上弹奏,音色清越,铮然有声,乃琴中极品。更令他惊奇的是,只要他的手指触摸到琴弦,就有一种无形的灵气顺着手游走全身,冲击他五脏六腑。几日来,无音的琴技突飞猛进,惊喜之余不免疑惑,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把琴?
这晚,他一人在这万顷松涛之中,弹奏那首《思茫调》,已至无我境界,浑然不觉手中的琴在月光中,投下的是一个不断变换的影子。
忽然间,琴声戛然而止。是脚步踩在枯叶上的声音,是谁?
"不愧是无音。"一人从松林中缓步走出,那人一袭白袍,眉心一点深碧与无音一般。他是无音的大师兄,也是刚刚上任的碧寒琴馆第十五任馆主--天音!月光照在天音的脸上,苍白俊秀而又略显诡异。"我在此处听你弹奏那首《思茫调》多时,不愧是天纵奇才,别说是这小小的碧寒琴馆,普天之下恐怕也无人能与你抗衡!"
无音淡淡扫了他一眼,五指连拨,以琴代声,这是他与本门师兄弟之间唯一的交流方法。"什么?"天音忽然皱了皱眉头,眉宇间尽是煞气,"无音,你不要太嚣张!"天音厉声喝道,猿臂长舒,猛向无音腿上那把琴抓去。
碧寒琴馆名为琴馆,自然以精研琴道为要,但创馆之人--碧寒道士却是一百余年前纵横江湖的风云人物,后因厌倦了江湖的刀光剑影,便在长宁城郊开办了碧寒琴馆。馆中琴徒多以琴为主,以武为辅,渐渐形成了当时绝无仅有的"琴武之悟"。天音为第十五代馆主,琴武的修为非同小可,适才那招"蛟龙出海"已深得要领。
无音却似磐石般一动不动,天音蓦地一惊,心道,莫非这小子想耍什么花招?硬是把那一招收回,冷笑道:"无音,当日‘琴节’上选拔新馆主时,你并未出全力,今日,我便与你再战一场!"说罢,双足顿地,银袍微微鼓起,双手向背后一抄,手中便多了一把碧色的琴。
"碧寒琴!"无音心中一凛。碧寒琴乃当年碧寒道人的心爱之物,是他取昆仑千秋石伴以北海冰蚕丝制成琴身,以当时天下第一名驹--青慕天马最坚韧的鬓毛为琴弦,并以其纯阴真气调音所制。琴身可随意折叠,百年来音准丝毫不差,乃天下七大名琴之一。当下无音全神贯注,调动丹田气息注入十指,"铮"的一声冲破长空。就在这时,天音一手托琴,纵上一棵松树,十指连拨,一连串尖锐的长音似离弦之箭向无音击来。
无音双手在琴弦上翻飞,刚才那淡雅的《思茫调》倏地变成千军万马奔腾疾驰的《将军令》,而天音嘴角挂着一个胜券在握的淡笑,转为两指弹拨,左手颤音,指尖流淌出缠绵哀婉的《蝶恋花》,竟然在千军万马的压迫之下从容不迫,尚有很大回旋余地。两人一刚一柔,始终不见高下。
殊不知两人心中都暗暗吃惊,而天音的惊异更是出乎意料。以他的真气再加上碧寒琴,原本打算在八十招内将无音打败,但一百招下来无音反而愈战愈勇,大有反攻之意。
天音知道如此下来,自己要胜无音难上加难,当下屏息凝神,右手无名指一挑,趁无音叹息之际,一道阴寒霸道的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向无音眉心的那点深碧射去。无音大惊,此时气剑距自己不过二尺之遥,自己若是以自身真气与之相抗,决不可能在如此短的距离内将其化解。再者自己正奏到低吟之处,不能像天音一样瞬间调动全身真气,情急之下,抄起手中之琴,硬生生想挡开那一剑。
风呼啸过山林,伴着天音几近疯狂的大笑。这一招是他最为得意的"千浪破",十成真气足以破铜墙铁壁,何况那把破旧不堪的琴?
眼见那道气剑已不过咫尺之遥,无音闭上双眼,"我命休矣"。
猛然间,天音的狂笑一下子收住。那迅猛无比的"千浪破"遇到那架琴竟然白光一闪,仅仅是一闪,就隐没入琴身之中!
"这怎么可能?"天音发疯般接二连三发出千浪破,破空之声不绝于耳,在与空气的碰撞与摩擦中,如流星一般画出道道银白优美的弧线,映着天音因愤怒而扭曲的脸,像地府的鬼魅般不可捉摸。但那一道道银白弧线一触到琴身,便被一圈更耀眼的白光所隐没,吞噬,无影无踪。仿佛时间也凝固一般,天音脑子里闪过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。他失声大叫:"百川!"
"百川?"无音的心猛地狂跳了一下。"百川"是一架琴的名字,乃九百年前天下第一名琴,"百川"即为"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"之意。此琴不仅音色奇佳,更奇的是它能吸纳一切无形无状之物。但此琴只有它的主人无名氏能控制它。无名氏凭借此琴,所向披靡,无人可敌,一时在江湖上掀起巨澜,风头之盛,倾倒武林。后来百川琴与那无名氏双双失踪,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曾去寻找百川琴的下落,但九百年来终无所获。有人说它毁于战乱之中,也有人说它本不是人间之物。
难道这架污浊不堪的琴竟是那架天下第一名琴"百川"吗?
天音忽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吼叫,挟琴朝无音冲来,就如一匹发疯的野马。未等无音回过神来,就被天地间那阵刺穿耳膜的惨叫震得几欲晕过去。
琴,那架琴剧烈地颤抖起来,周身闪耀着无与伦比的白色光华。恍惚中无音看见,天音痛苦地扭曲着身子,仿佛被一只巨爪撕扯着血肉,吞噬着灵魂。一缕烟雾般的白色气体,正挣扎着从天音眉心那点深碧钻出,他疯狂地想用手按住眉心,然而全身抽搐,在月光下说不出的狰狞恐怖。天音的身子正一圈圈缩小,没有血,只看见那根根白骨,咯吱作响。最后融入那架琴内。
"无音!"这是他用尽最后的残力,撕肝裂肺的呼吼。随即天地间便是一阵毛骨悚然的缄默,白光一闪,一切复归平静。
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而诡异!无音无力地扶起身子,适才的激斗已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,况且,他根本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竟是真的!冷汗涔涔,望着那把横卧地上的琴,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。
风再度吹起,如少女的手轻柔拂过他的面颊,然而此时,他的耳中只听见几声寒鸦的悲啼以及自己"怦怦"的心跳。良久,无音颤抖地走近那把琴,手指刚一触到琴弦,便猝然一震,向后倒退几步。
月光下,琴弦兀自颤动,而地上的影子绝非是一把琴,分明的棱角,凌乱的长发,背负的双手,赫然便是一个人影。
地上的影子,渐渐凝聚起来,一点一点突出于地面,缓缓站了起来。
无音想后退,然而双脚便如定在地上一样,寸步难移。他索性闭上眼。
"海纳百川,唯独纳不下自己。九百年来,吸纳了多少时间的污秽,沾染了多少酒肉脂粉,最终落到了这样的地步。"影子的声音淡淡地四面八方飘来,幽幽的,仿佛一吹即散。
无音睁开眼,呈现在他面前的脸,好像是由无数薄如蝉翼的面具层层堆积而成。到了后来,竟变成了那碧寒道人,继而幻化成了天音。
"我,本来只会吸纳无形无味的东西,可后来却渐渐把人的意识甚至灵魂都吸进,以至能吸纳一个活生生的血肉之躯,他,便是第一个。"那脸变成一个精瘦的男子,眼中满是戾气,"他是我的主人无名氏。是他创造了我,可他却沉迷于我的能力,渐渐不可自拔,他认为拥有了我便拥有了一切,并未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被贪欲控制,渐渐与我融合,终被我所吞噬。九百年,无论我是否愿意,这世上的污秽只要我所沾染到,便会被全部吸纳,我本来是一架通体晶莹的琴,却渐渐成了现在的模样。"
无音只觉自己仿佛身在梦幻中,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。他微微翕动着嘴唇,想说什么,却不知如何说起,况且,他根本不会说话。
"你想到了你的师父,是吗?"影子的脸近得触到了无音的鼻梁,又缓缓向后退去,叹道:"我便是他找到的,那时,我已经在一棵古木中沉睡了二百多年。他找到了我,成为了我的‘主人’,同样也变成了殉葬品。"
无音猛地一震,那么自己......
"放心,你永远不会被我所吸纳,因为你与生俱来便有一种与俗世不同的品性,是以在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,你一直安然无恙,而且,令我这琴魂也起了很多变化。"皎洁的月光下,那百川琴如春水一般荡漾起来,层层蜕化,竟变成一架晶莹如玉的好琴。
无音站起身来,挟着百川琴隐入万顷松涛中,远远的,只传来隐约的《思茫调》......
【完】
少年四大名捕
第四辑"少年无情"第二部"依稀往梦似曾见"
第五十四集:此事古难全
一、好彩姑娘闪得快
仇烈香出了手。
一出手就是三把刀。
一出手就要了三条人命。
三条人命一瞬间。
无情本来要爬起来。
跌倒了就得爬起来。
可是,这次,他一时爬不起来。
爬不起来是因为他忘了爬起来。
那是因为震愕!
--太震愕了!
他并没有想到仇烈香这么一个娇丽的女子,竟然会武功!
他没想到这个大约长自己三四岁的女子,武功还那么高!
他更没有想到仇烈香一出手就是暗器!
而且发放暗器的手段,还非常高明!
更且,一出手,就是杀手!
一杀,就是三条人命!
总结而言,他没想到的是:
仇烈香会武功且暗器手法极高一下手就要人命!
待他知道时:仇烈香已出手救了他!
并且地上倒了三个死人!
他从地上仰望那女子--
那女子脸上一脸惊煞,一抹惊艳。
艳和煞,都在她脸上同时惊现。
三个人倒下了,蒙面人一时为之震住。
也只不过是片刻,刀和剑又来了!
黑衣蒙面人,大约有二十人,但已前后倒下了六人。
伤,痛,失去了战斗力。
但没有失去生命。
红衣蒙面人出手、进退、身手、把式,看来都要比黑衣蒙面人高多了,也强多了,但人数大概只有十人。
他们一出手,几乎让无情着了道儿,但也招惹了仇烈香出手。
一出手就放倒了三个。
无一活命。
倒下去的,只有九人。
其他的,已心有余悸,但任务未达成,他们不能撤!
不能退!
所以他们四度出手!
这一次,是联手。
红衣和黑衣蒙面人,一齐出手!
一起动手!‘
刀斫无情。
剑刺烈香!
如暴风如惊雷。
如狼似虎。
如果说,刚才他们是在进行一项刺杀,而今,就是一场拼命!
拼命,有两种意思,两个步骤:
一,拼死去要敌人的命。
二,拼了敌人的命来保住自己的命。
人,不到万不得已,还是不该去拼命。
因为,人,只活一次。
命,只有一条。
谁能活到第二次?
刀剑分袭。
剑无效。
原因只有一个:刺空。
--刺了个空!
大概有六把剑同时刺入窗棂内!
有的自上而下,有的自下而上,有的斜刺,有的侧挑,有一个还直接拮了过去--
但没有用。
因为失去了目标:他们的目标,忽然不见。
的确是"不见"。
--不见了的意思是说:那窗口人影一空,他们也刺了个空。
一齐刺了个空。
只听那个本来倒栽入坑里的汉子,晃晃悠悠的道:"好在姑娘闪得快--"
真的,如果仇烈香闪得慢一些,只稍稍慢一些,那么,这六剑一齐刺入窗内,就正是她的脸上。那可是不堪设想的。
五人一剑刺空,迅速收剑,反应极速。
这六把剑,分别是:云龙剑、朝阳剑、凤凰剑(两把)、腾蛟剑和逆鳞剑。
五人齐收六把剑。
可是就在那么一刹那,只听"哎呀"一声惨叫,骤空的地方,忽又填上一张艳煞的脸。
才那么一闪之间,仇烈香又回来了。
她的艳靥又陡现在窗棂上。
然后一笑。
尽管在杀伐中,这一笑,依然是美极了。
美得带点儿艳。
冶些煞。
就在这艳冶一笑中,她就出了手:
仇烈香。
暗器!
飞刀!
--仍是飞刀!
又见飞刀!
大大小小、长长短短,五把飞刀!
就在五名蒙面剑手把剑刚刚收回去的刹那,仇烈香乍现、出手。
刀一出手。
人命不留。
又五条人命!
这五名汉子在错愕间,还来不及挡,来不及守,来不及躲,甚至来不及叫救命,已经失去了性命。
可是无情那边的战况却仍在拼命。
人,有时候得要拼命才能活命。
那是有时候人已给逼到死角怒愤难平,要活着只有先豁出去拼着不活了也要活命。
--这句话看来矛盾,其实并不。
不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?最信任的人最容易出卖了人吗?敢以对付战争的,不是往往不死于战争吗?
无情当然敢于应对战争。
只不过,他当时还没有什么应付战争的实际经验。
而且,他一开始就慢了一点点。
只一点点。
那是因为他太震愕于仇烈香动武、动手了。
他是没想到。
看到之后一时仍未意会得到:
但刀已经到了!
足足有七把刀!
刀刀往他死里斫!
他仍摔跌在地上。
还没来得及爬起来。
刀砍到!
(他还没爬起来!)
刀已到!
(他根本就爬不起来!)
刀到!
(他爬不起来!)
二、跌倒就是为了站起来
刀是一种道。
剑也是。
因为当你拿起一把刀、一支剑的时候,已经准备要防身、搏杀、自卫、甚至得要修习用刀之法,心中有杀人与被杀的准备,这整个心路历练,就是一种道。
盗呢?盗有没有道?
如果说这干拥杀而入的蒙面人就是如强盗豺狼一般,他们就是盗了:这些盗贼可有没有遵守的"道"?如果说"盗亦有道",这个"道",显然就是"道义"的"道"了。
可是这干悍盗,看来并无道义可言。
他们对一个少年下辣手。
对一个不能站起来的人下毒手。
--不但狙击群攻,而且还下手决不容情。
他们来的目的就是杀了无情!
从这时候开始,一直到后来"粉红色的老太婆",到"斗将军"时期,"会京师"时期,"打老虎"时期,"走龙蛇"时期,乃至"说英雄"时期,都有很多人要杀无情,以杀"四大名捕"之首无情为鹄的,以杀"明器王"盛崖余为职志的,可是,他们一直都没有成功......
因为无情看似脆弱,其实极坚强。
因为无情虽无深厚的内功,但有坚决斗志。
因为以柔制刚,因为以弱胜强......
因为邪不胜正!
直至后来......人世间,总有道消魔长的时候,总有群魔乱舞的时候,总有不幸邪恶耀武的时候。
以中华三千多年的历史观照,真正太平盛世,大体上无战火恣肆、无贪佞祸国,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的日子,也不过是二三百年耳,连十分之一都占不上,可见老百姓能平平安安过太平日子,是何等难能可贵。
如果你现在已遇上这时代,请好好珍惜它,不要让它又变成烽火连天、战祸连绵的悲惨岁月。
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。
但人总要居安思危,持盈保泰,慎易避难,救细远大,始能圆梦,方可久长。
而这一次,无情真的是几乎丧命在这猝袭下,丧身在敌手刀下--
无情尚未爬得起身。
轮椅就压在他身上。
他分神在仇烈香遇敌一事上。
--他似乎关心她,犹甚于自己。
这个位置是窗口的死角:他能仰望得到窗口的情形,但从窗口却断断看不到下面的情势。
可是刀已到。
至少有七把刀。
刀刀往他死里砍:
--仿佛,就当他是砧上的鱼,一刀一刀都往他肉里砍!
无情当然不是鱼。
他比鱼还灵活。
他一面挣扎起来,但精光陡闪,自他手上!
一名刀手掩面倒了下去。
脸上挨了三针。
青光自他袖里乍现。
又一名刀手倒下。
可是五把刀还是砍了过来。
砍了下来!
无情挣扎,伸手往轮椅上一拍,"砰"的一声,一丛强矢,射中为首二人,两名刀手又倒了下去。
但还是有三把刀。
无情这一刹间,目光竟闪过一种迷茫、彷徨的神色来:
他忽然记起他的童年。十三名凶残至极的贼人杀入他家门来。他父亲遭伏力战而殁。他娘亲哀号而亡。他的家人、亲人、门人......一一惨死。火光中,惨号里,他的仇敌狞狰迫近,挑断他的脚筋,将他击成重伤。他们以为他死定了,他也以为他是死定了......可是他不想死。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。诸葛先生有一天问他:"想要不死,就要对想杀你的人怎地?"他毫不思索就回答:"对想杀我的人,先杀了他。"诸葛就教他发放暗器手法。然后诸葛有一天又问他:"你跌倒了要咋办?"他毫不考虑就答:"就爬起来。"诸葛就教他轻功提纵术。最近有一次诸葛再问他:"一个人为什么会跌倒?"他这次寻思了好久,才答:"为了要重新站起来。"诸葛于是开始教他机关术数阵法......
可是他这一次跌倒,还能再爬起来吗?
还能再活下去么!
刀光急速地近了。
生命离他却似乎飞快地远了。
也许,他仍有杀手锏未出。
可是,这时候,屋檐四处和中央,忽然飙现了五个人影。
这五人来得极快。
极速。
而且每人都似自天而降。
他们每人手上都有一支长鞭。
他们也像飞天蜘蛛一样,就经由这条长鞭,勾着屋檐和梁柱,迅速闯入一点堂,再飞荡疾掠到寻梦园,就在无情形势凶险之际,一齐疾荡了过来,五条长鞭,抖得笔直,如戟如剑,一齐刺向挨在地上、倚在轮椅的无情!
他们都穿着紫色蒙面夜行衣。
一来五人。
这五人,只看动作、身手、出招,便知道要比前面的黑衣、红衣杀手都要高强,都要高明上好多好多。
五个人,五个方向,手上长鞭注劲,如网如剑,疾刺无情。
无情在这刹那,至少要面对:三把要命的刀,五条夺魄的鞭。
--他们到底是谁?
怎么下手如斯的狠!
他们每次在乍现之际,都低低喊了一声:"下吼!"
黑杀手陡现时如是。
红杀手乍现时如此。
连这五名紫衣杀手也一齐呐喊了一声:"瞎猴!?"
--下吼?瞎猴?还是吓厚?这是啥意思?
无情不懂。
可是他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。
死得不清不楚。
鞭刀齐至!
就在这时,突地一物自围墙那儿飞起,呼地落了下来,啪地掉在无情身前,刚好挡在了无情的身上。
并且替他硬吃了三刀。
那凭空飞起又落下的,当然是一个人。
这个人是其中一名红衣剑手,他在其他五名同伴剑刺窗户的时候,偷偷翻过围墙,去暗算仇烈香。
不管他的目的主要为了什么:也许是想独占大功,许是为了攻其不备,或是为了垂涎那女子的美色......反正,他就是讨不了好,还枉送了性命。刚才那"哎呀"一声,就是仇烈香先解决了他,才重临窗棂上,隔窗飞刀杀敌。
然后,仇烈香就把他及时一扔。
抛过围墙。
扔了过来。
恰好替无情挡了三刀。
这三刀斫在这红衣杀手的身上,当然了结了他的性命。
但这从天而降的汉子替无情挡了三刀,并不能改变无情的厄运。
因为那五鞭仍在。
攻势未止。
而且要比那三刀更凌厉,更倏忽,更无可抵挡!
何况,无情仍站不起来。
无情还躺在地上。
更何况,轮椅仍压在无情身上。
三、杀死盛崖余
他们的任务是:"杀了盛崖余"。
他们总共有四十一人。
四十一名杀手。
这四十一名杀手都是由一个人手上训练出来的。
这四十一名杀手,有二十名穿黑衣,是当中层次最低的,可是,若他们放在一般武林械斗之中,已可算是高手。
他们都使用刀。
不同的刀。
以及不同的刀法。
另有十人穿红衣,用的是剑。
这十名红衣组的武功,对黑衣组的足可以一敌三。在江湖上,已俨然是一流高手。
然后有五人着紫衣,使如蛛丝般的长鞭。
这五人的武功,相对红衣杀手而言,恰好也是足以一比三。在武林中,已可列作超级高手。
还有另外四名盔甲人。
这四人,使的是戟。
长戟。
到了这四人,就很少有出动的机会了。
因为已用不着。
--敌人,多已解决。
已不需要用到更高层次的杀手了。
听说,这杀手阵营,还有两个白衣人。
--这两人已绝少出动。
这两人也得出动时,那么,他们幕后的首领,也是控制他们的头头,授以武功的师父,只怕也得警戒、准备出手了。
这两人是空手的。
不用武器。
因为他们浑身上下都是武器。
他们双手就是武器。
他们本身便是武器!
他们的师父到底是谁呢?
其实,心知肚明的人,可以说是非常之多。
由于他们的师父,也就是这杀手集团的头领,是蔡京所倚重的江湖重将之一,所以,没几个人敢说出这人的名字,也没几人敢触怒这群人。
连诸葛先生,也早欲绳之以法久矣,但都迟迟不敢动手,也久久不便行动,就怕牵一发动全身,引致蔡京派系全力维护、反扑。
这个杀手集团,一旦人手有了折损,就会及时将训练停妥的新血补充上去,成为刚好的四十一人。如果有不及格、不胜任的,将赋予艰巨任务,让他们迅速牺牲掉,再快捷补充上新锐。
四十一,一直是他们保持着的数字。
为的是纪念一个人。
一件事。
一场武林仇杀。
"杀死盛崖余",在当时,还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,几乎也没有人认为这个"连站都站不起来"的小捕快有什么难杀之处--之所以还是惊动了这四十一名杀手的先头部队,那是蔡卞情面之故,而蔡府的人也的确想令诸葛损兵折将,同时也因无情出手伤了他们两名少爷而恨之入骨。
所以,这个四十一杀手的集团,这次几乎空群而出,看来主要是杀死盛崖余,其实,更重要的是,要挫挫诸葛的锐气,杀杀诸葛小花封"神侯"的威风。
于是,无情杀伤蔡摘和蔡奄,就成了这杀伐行动的导火线。
长鞭刺到,分了五个方向!
有的是自飞檐直掠而至,气势惊人。
有的是自柱上疾射而来,锐不可当。
有的直奔无情面门,有的夹击无情身后,有的还自上而下,一鞭当头砸下!
还没及站起来的无情,就算能抵挡其一,也断不能全数抵挡;能杀其一,也决不能在一瞬间将五人同时格杀。
只要有一人不即死,无情就得命丧当堂。
可是,这时有一人冲了过来。
抱住了无情。
不。
与其说是人,不如说是一缕香味。
芳香。
带点儿清丽。
带点儿郁。
香里还带点儿冷。
像冰镇过似的。
人未到,香已至。
只闻"咿呀"的一声,那围墙的后门,一震而开。
仇烈香出现了。
她清叱一声:"谁敢伤他,先得杀我!"人随声至,刀光飞闪!然后,她抱住了无情。
她和身覆盖住了无情。
她的暗器已撒了出去。
四个方向袭来的紫衣汉子全倒了下去。
这次的暗器不止是飞刀。
这四人,一人中了满脸的铁蒺藜。
一人眉心钉了一支钢镖。
一人喉咙嵌了一片飞蝗石。
一人给一枚五棱镖切入鼻梁。
但还是有一人挡过了仇烈香的蜻蜓镖,镖尾只抹过了他的眉梢,而且一鞭砸了下来。
仇烈香就挡在无情前面。
她搂住了无情。
故而,硬受了一鞭。
那汉子正是从飞檐上直扑而下的杀手。
他一鞭得手,猛然吼道:"你......你这妖女......你......莫非你是--"
他忽然弃鞭,双手直扳住自己的咽喉,涨紫了脸,气促声裂:"你--你............你是蜀中......唐......唐......门......唐门......的............"
然后脸肌扭曲,五官抽搐,终委然倒下,吐血身殁。
血呈黑色。
众皆大骇。
怖然。
仇烈香挨了一鞭,嘴角淌血,只笑着轻轻说:"既知我是唐门的人,还来惹我?"
她说的甚轻,像是生怕惊扰了无情似的。
众皆畏怖不已。
就在此际,忽闻马蹄劲急。
--这是一点堂,神侯诸葛及他麾下的谋士、弟子、门生的居停之所,怎么在这华宅瑰厦之中,竟有金戈铁马骤然而响,陡然而至?
仇烈香脸上也微微色变。
然而,她却似乎未为意:胸襟长衫,已湿了一片。
无情正偷偷流了泪。
他在想,他一直在想,他心里一直在想:墙,墙,墙,我只想到围墙,有这高墙阻隔着!怎么从未想到还有门,只要打开了门,便可以毫无隔碍,可以相见了!
"我们终于相见了!"--这句话,他几乎喊了出来。
但热泪先夺眶而出,纵控不住。
无情也不知道自己会哭。
--自从他双亲尽殁那一夜之后,他以为他自己再也不会哭,不会再流泪了。
四、你只能活两次
仇烈香终于打开了后门,闯进寻梦园来,第一件事就是以身裹着无情,替他硬生生挨了一鞭。
这一鞭吃得重,皮开肉绽。
可是,这一仗,五个紫衣杀手,全都身殁。
一个不剩。
--红衣杀手,至少还剩一人;黑衣杀手,至少还剩七人;但武功最高、狙杀最厉的紫衣杀手,反而一个不活,可见之间的相斗有多剧烈、凌厉、可怕。
可是,马蹄声更劲。
更急。
也响得更厉更烈,也更疾更近!
马嘶。
人叱。
铁骑已至。
直冲杀了过来!
就在这一瞬间,仇烈香感觉到怀抱里的无情,竟微微有些颤哆,一时间,她保护他之心更烈,当无置疑,很想对他说一句:"别怕!"可是,铁骑长戟、雷霆霹雳的袭击已夹击而来!
干戈血雨,杀气腾贲,侠情灭裂,生命生存,在原始的吞噬撕斗中,唯一应对的,只有以暴易暴,以杀止杀,杀无赦,斩立决。
因为生命只有一次。
你也只能活到一次。
--有两次的吗?
可是,这一刹那,虽身不得男儿列,但心却胜男儿烈的仇烈香,忽而有一种离奇的感觉:
那是一种生死相依之情!
--这么倔强的少年,竟在我怀里颤哆,不行,我一定要保护他!
不惜一切,破关破戒,也得要保护他,不受伤害!
在这怒马奔腾、杀伐震天之际,仇烈香猛抬头,心中却升起了这样的决心。
这样相依为命的心情。
马已突进,马毛纯黑,高大竖鬃,冒着白汗,吐着白烟。
骑士的控辔之术,留放自如,他们自走廊飞驰跨越,不触一梁一柱,转眼已至仇烈香身前,长戟就要疾刺而出!
刚才那跟黑衣杀手一道进来,迄今仍没动手的男子,忽然开口说话。
他的话说得很快。
因为他要在马匹杀至之前把话说完。
可是铁骑来得何等之快,转眼已杀到院子里。
所以这人说话要极快。
不过,他说得虽然快,但一点儿也不乱,也不急。
但还是很快。
而且极清晰。
一个字是一个字,一个句子是一个句子。
还很有力。
"仇姑娘,这不关唐门的事,你还是马上退回少保府吧,这儿的事我可以担待下来。"
话已传到。
仇烈香没有回应。
她一扬手,一刀就凌空发了出去!
--向一名冲得最近的骑士!
这就是她的回复。
这便是她的说明。
那骑士大喝一声,一戟向她刺来。
她一张手,将戟夹在右腋下,那骑士孔武有力,一沉肩就以膂力把仇烈香整个娇小的身子,挑得凌空而起。
可是仇烈香没有放弃无情。
她的左臂仍搂住了无情。
无情的右手也抓紧了轮椅。
在这一瞬之间,仇烈香、无情、轮椅几乎是一齐给这骑士一人之力,挑了起来!
可是仇烈香已发出了她那一刀!
一击!
"嗖!"飞刀钉入骑士喉咙上!
骑士一手抓住刀柄,一晃,再晃,三晃,终于訇然倒下。
死。
轮椅、无情、仇烈香,三物相继落了下来。
那中年汉子,五官猥琐,神情委顿,但此际却显出一种高洁的表情,惋惜地说:"仇姑娘,你就是不听我的话,也该听听阿难公子的劝谕,你不想你娘亲在这里受到礼遇,平安治恙、永葆福安下去吗?"
仇烈香"扑通"一声摔了下来,由于她伸手护住无情,无情并没摔伤,但滴溜溜的轮子自轧轧转响个不停,泥草飞震簌簌四扬。
她只回答了一句话:"我姓唐。"
"唉。"那中年委猥汉子叹道,"我知道,那是你们家事--"
才说到这儿,第二匹铁骑已然冲到!
第二名骑士已经出手!
出手一戟!
疾刺!
可怕的不是这一招!
这一招很普通、很平凡、很不怎么样!
但可怖的是它的势!
它的冲势:随着高头大马冲刺过来的力量!
它的刺势:随着冲力这沉重的铜戟一刺之力,何等之巨!
它的气势:鞍上骑士,金戈铁马,人既高大豪壮,马也膘肥体壮,一齐冲杀过来,那是势莫能御之势!
而仇烈香只是个妙龄女子。
何况她身边还有人要保护:
无情。
她不能退。
已无可退。
她不能避。
避则伤了无情。
她只有招架。
不!
反击!
除了招架,她还能反击!
"嗖"!又是一刀!
但戟已刺到!
仇烈香的乌发"噗"地散扬开来,然后像一条黑瀑似的,流苏微掩遮在脸上。
月下,她在黑发缝隙里的脸,雪玉也似的白。
寒艳。
带煞。
她抿着嘴。
右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,足以让任何男人失足其间,迷醉不醒。
无情在这时当然没有看清她的脸,只为那贴近到极点的芳馥而颤悸着,只感觉她握着他的皓腕极细、苍白惹人怜。
但这只手腕飞出来的刀,何等悍强、凌厉而令人夺魄、失心震神!
--这是怎么一个女子啊!
--她为什么要这样护着自己,几受一戟毁容之苦!
这一戟险些要了仇烈香的命!
但仇烈香手中刀已发了出去!
那骑士要避。
但避不了。
--这里说要避避不了,看似重复,实不,因对无情而言,那是他不能行,无法闪避。对仇烈香来说,是护无情,不可闪躲。对这骑士,则是这刀太快了,他避无可避:也刚想起要避时刀已命中!
身着了刀!
刀,是不是道?
--身着了刀,是不是也得了道?
五、那一笑才是真的好
如果是,那么,中刀的道士抵达的所在是:
死亡。
骑士中了刀。
却没死。
刀钉入他的胸膛。
他胸膛有护甲。
一层又一层的藤甲,包裹着他的胸膛。
那一刀,钉上了,却没能嵌得进去!
那骑士哈哈一笑,抽戟,再刺!
他看见披着发雪艳的一张脸。
他知道他自己一辈子都不能得到这种女子,所以他不知怎的,见到这女子如此维护一个残废的男子,就好想摧毁了她,毁了他们,仿佛,摧残了这两个人,才是他最高兴的职责!
所以,他回戟再刺!
可是,他哈哈两声,只笑出了"哈",没有下一声"哈"。
也就是说,他只笑出了一声。
如果"哈哈"是一句话,他只说出了半句话就断了。
--断了?
是的,断了。
他的性命已中断了。
死了。
得意过早,往往是败得更早。
笑在最后的人,很可能是因为他们不是一开始就笑,而是默默耕耘,静静努力,最后开花结果,胜利凯旋,他才那么无人得悉之际,悄悄地、偷偷地、淡淡地、微微一笑。
那一笑才是真的好。
骑士猝死,那是因为:
他笑。
而且笑得过早。
他一笑的时候,本来就有点儿眯的眼睛,那就更小了些,能见度就更加有限了些,不意,就在此际,那把飞刀,一钉不入胄甲,就像长眼睛似的,弹飞起来,不偏不倚,"刷"地飞入骑士口中。
那时,骑士正在笑。
张大了口。
于是,骑士是张大了嘴巴死去的。
刀就在他口中。
第三匹马也驰到了。
第三个骑士出了手。
出手一戟。
一听那戟风,一见那战势,仇烈香脸色就变了。
她抄刀在手。
--地上,本就有许多弃刀。
她随手抄起了一把。
"当"的一声,她横刀格住一戟。
这一戟她是挡住了。
但刀也脱手飞去。
她虎口发麻。
--这一戟之力,震得她神荡心移。
不过,她另一只手,也发出了一刀。
飞刀。
--刀身如银,漾起一片月白,但飞行时,刀色带点儿绯意。
绯刀。
无论遇上多大的强敌,多强的杀力,她总能还手射出一把飞刀。
可是,很明显的,仇烈香的情形已愈来愈严峻了,比起她隔窗一手三刀三条人命,然后再杀五剑手又以一剑手的身体挡去无情的危情,再破门而至,杀了五名鞭手,但已着了一鞭,到了这三名骑士,已一名比一名不好杀,她也一个一个地对决,而且几乎杀每一个都付出了一定的代价!
情况甚为凶险!
第一名骑士,几乎把她挑了起来,不过还是着了她的刀。
第二名骑士,挑散了仇烈香的发髻,但还是中了她的刀。
第三名骑士,一戟格飞了她的刀,但她的刀已发了出去。
那骑士比先前两个都威猛。
但也更厉害。
更沉着。
看得更准。
出手更稳。
他那一戟,只在震飞仇烈香手中的单刀,要逼她扔出飞刀。
飞刀一出,他一手接住。
他接住了刀。
又举起了戟。
他大笑,用左手拇食二指一发力,就拗断了那柄绯色的小刀。
"波"的一声,小小的刀,薄而易脆,折断时带着小小轻轻脆脆的乐声才断开,碎成多片,像一声刀的叹息。
那骑士呵呵大笑:"你的刀对我没有杀伤力--"
他正拟一戟把仇烈香和无情对穿而过,串在一起。
就在这时候,他就听到叹息声。
一声叹息。
如落叶般。
叹息的是那神情猥琐的中年人。
他负着手,看着战局,似与己无关,又似与人无尤。
然后,发出一声轻叹。
那骑士的脸色也变了。
他知道那是个什么人物:他这样叹息,一定是因为自己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失,他正想问自己是什么错失的时候,他已遽然发现:自己的错失是什么了!
他脸色发紫,眼珠子几乎凸了出来,戟落下,用右手紧握住他的左手。
他的手已发蓝。
他嗄声道:"你......你......你的刀......有毒?"
仇烈香在月下,缓缓地抬头。
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张脸。
冷而香,柳絮扑将来,依依动人情,冻成片,梨花拂不开,艳尽了舞榭歌台,落回到人间。
带点仇的眼。
心中烈的女子。
可是幽幽散发出香气。
有她在就一夜艳芳。
想她就像昨夜梦魂。
没有能形容她容色的笔墨。
她说:"我就是蜀中唐门的女子,你说我的刀会不会没有毒?你接了便好,还要拗断它!"
骑士接了她的刀,肉厚皮糙,或许不一定中毒,沾了毒也不一定能攻入内脏。
但他拗断了刀。
刀易碎。
刀一碎成小片,皆锋而利,总有割出小血口而不自觉。
--只要有一丁点、一丝缝的伤口,毒就能攻入。
中毒者必死。
中毒者死时,满脸发蓝。
六、死时满脸发蓝
骑士落下马来。
殁。
死时满脸发蓝。
骑士已倒了三个。
这些人,已一个比一个不好对付;这些杀手,也一个比一个不好杀;这几名骑士,更是一个比一个难惹。
第四名骑士冲到。
人未到,他的戟已破空掷了过来!
然后,他的人猝然拔起!
他的人离开了马鞍。
神驹依然冲向仇烈香。
他凌空跃起,铮地拔出腰刀,腰刀迎风即长,长七尺二寸三分,当头向仇烈香砍落!
也就是说,这骑士一上来,就一连发动三种攻势。
以戟掷杀!
--一旦刺中,将刺串了仇烈香与无情身躯!
以马冲敌!
--先把敌人联合的阵营冲散,踏伤踩死,分心散神,再行击杀!
以刀砍落!
--这一击才是重心,也是重点,更是重击!
仇烈香身边还有行动不便的无情,这局面使得这娇柔的女子和羸弱的男子,绝对承受不了这三下的冲击,
仇烈香的黑眸里,也出现了一种奇特的神色。
她紧紧地握住无情的手,口中紧咬着一束落下来的发,使她的脸庞对照得分外白皙。
仿佛为她添上裳衣,仿佛一道迎向晚晴。
仿佛是一种相依为命的告别,一种难分难舍的决绝。
人有悲欢离合。
月有阴晴圆缺。
此事
古
难全
此事古难全。
但人生总意外。
而且意外亘常来自情理之中。
因为一个人。
这个人一直在这儿的。
这个人很落泊、很潦倒,也很带点儿沧桑,遍阅人情世故的模样。
这个人一出现就给关七抓住了,扔了下来,倒栽在一个土坑里,跌不死他已算他轻功、卸劲和求生功夫都十分了得了!
这个人出场实在太窘。
可是这个人没跌死,他除了曾悠悠轻轻地讲了几句话之外,一直都在努力。
努力调息。
恢复元气。
还努力保持他潇洒的形象。
有一种人其实是这样子的:你以为他倒了、完了、没了,可是他并不。只要他还没有死,他就能够再起。你以为他早已玩完了,其实他只是刚刚开始。你以为他斗志消沉,其实他在笑看浮沉。你以为他荒唐委顿,其实他只掩人耳目。你以为他沉沦失意,其实他正在秣马厉兵。你以为他一蹶不振,其实他正养精蓄锐。你以为他已兵败人亡,其实他正在试验孰假孰真。你以为他......他一旦破关而出,就会唬你以为你见鬼撞神了!
这个落泊汉子,也是你以为他已栽倒爬不起来的人。
至少,在场的杀手多是这样以为着。
所以,才让他一起来就成功、顺利地做了一件事:
救人!
为了救人,他必须先做一件事:
踢人!
救人先得踢人!
--他是谁呢?
他飞身掠出。
他一手抄住飞扔中的戟。
他接戟的手势非常巧妙:戟身十分沉重,加上一扔之力,何等强劲!但他先用脚,往戟身处一点一捺,待铜戟飞掷之势消弭,然后一扭腰,伸手就抄住了戟。
之后,他用戟尖,往地上一点。
这一点之力,把他原本正要落下之势,凭空撑高。
高得恰好迎上那飞扑而至的骑士,不偏不倚,正好在他的肚皮下掠过。
他就凌空朝天踢出一脚。
这一脚,踢向骑士的肚子。
那骑士功夫、应变也着实不弱:他只是没料到会突然冒出来那么一个轻功绝妙的汉子!
他要避已迟!
在半空,不着力,他只好强行一扭身形,那一脚,踢不中他肚子,只踢在他屁股上!
"呼"的一声,别看他这一脚似浑不着力,但却足以把那个穿着沉重胄甲的骑士,他那偌大的身躯,借势直踢飞过围墙,掉到蔡卞府里去了,只听哗啦啦一声连响,不知还撞倒了什么东西,压倒了什么事物。
这汉子一招(不,一脚)得手(不,得脚),巧妙地借脚尖蹴中屁股之力,身形一折,正落在奔马上,一束缰绳,那马儿前蹄一竖,往上一跃,正好跨过仇烈香和无情的头上,不让他俩践踏于马蹄之下。
这汉子先接戟,再踢人,跟着才夺马,一气呵成,身手利落,连那在中庭的猥琐中年人,看了也不禁喝了一声彩:"好!"
那落泊汉子在马上躬了躬身子,表示回礼,形貌依然潦倒,但形象潇洒,好像刚才表演了那么一下子,才挽回了些刚才他给关七一招就扔落在土坑里的狼狈印象。
这时候,剩下的剑手和刀客,依然目光凶残,围拢着无情和仇烈香。
这一战迄今,二十名黑衣人伤亡狼藉,红衣杀手也所剩无几,紫衣刺客更一个不剩,四名胄甲骑士全军覆没,只剩一个生死不知。
那落泊汉子策马冲了十几步,绕了个圈子,这才放得住烈马的冲势,向这些仍不肯撤走的杀手叱道:
"你们再不罢手,是不是要全部死光了才甘心!"
那猥琐的中年汉子道:"你是什么人?我们要杀的是盛崖余,这儿关你啥事?"
那落泊汉子笑道:"你们要杀的是崖少捕头,当然就关我事。"
那猥琐淫亵的中年人诡笑道:"看你的身手,莫非你就是--"
那沧桑的汉子解下腰畔葫芦,拍拍尘沙,拔开塞子,咕噜噜地喝了几口酒,在月下仰天哈哈道:"我当然就是世叔麾下最不像样、最晚入门也最近才入门的子弟,我姓崔,得之,我幸,失之,我命。我是诗人,多于捕快;我是酒徒,多于侠士--大师兄,你可安好,略商在此拜见了!"
七、画眉不成画个心
"果然是你。"无情道,"我见你摔下来叉开一对脚丫子向着天空,就认得这一双长腿,又听到吟那一句’但愿人长久‘之声,就猜到......真的是你。"
仇烈香有点儿愕然:"你师兄?"
无情答:"不,我师弟。"
仇烈香奇道:"他怎么长相比你老那么多?"
无情道:"我们入自在门,以先后论班,不以年龄论序。"
那个飞腿落泊青年汉子,正是诸葛先生新收的弟子崔略商,他这时已悟得"追命腿法",加上他的江湖经验,一上手已办成了十几件案子,其中还破了几件大案,名噪一时。他虽然失恋成了专家,失意成了专业,但在侦破、追缉上,却连立大功,名头也愈来愈高,一时也算意气风发,好不得意。
他的逸兴算是飞越的。
但心情却是沉落的。
他的爱已埋葬在那山坡上、小坟里,千千万万摇摇曳曳的小白花丛里,向他招着小手呼唤。
当时,他因入门未久,而入京较迟,见无情也不过两三次,多被遣外办案。诸葛先生就因他人生经验丰足,常派他解决江湖风波纠纷。由于自在门是以入门论班,不以年岁分序,故无情虽比追命年幼多了,但仍份属无情的师弟,排行还在铁手之后。
追命听仇烈香这般说法,便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,指着自己的鼻子道:"我老?我老?我才不老?我只不过比大师兄大几个月而已!"
仇烈香"哈"地笑了一声:"大几个月?究竟大了几个月呀?"
追命嗫嚅道:"就那么......那么个一百几十个月而已呀!"
"哦,一百几十个月。"仇烈香这下是明白了,"你们既然是师兄弟,那么你躲在屋檐里偷听我们讲话、偷看这儿的事作啥呀!"
追命心里叫了一声:惭愧!口里却道:"非也非也。我不是在偷听、偷看,而是大石公一早安排下来,他算准蔡卞不下令进攻一点堂则已,一攻击必极为凌厉;不派人狙袭大师兄则已,一发动必用调虎离山之计。所以,让萧寒僧兄弟和二师哥与他们虚与委蛇。果尔,他们引走萧兄弟和铁二师兄,我则按照部署,留在屋檐上接应大师兄。只不过,没想到......"
仇烈香掩嘴笑道:"你给那个狂人一揪就揪了下来了,还跌了个饿狗吃那个......那个......"
追命也觉赧然:"吃屎就吃屎。这狂人好生厉害,他真有意杀我,我绝活不了。"
仇烈香也没想到他那么诚实,愣了一愣,问他:"那么,我刚才跟你师兄说的话,你都听到了。"
追命想想,才说:"该听到的,我都听到了。不该听到的,我都假装听不到。该看到的,我都看到了。不该看到的,我都装作看不到。"
仇烈香嗔叱道:"你--!"
随后又撅唇儿说:"反正,我们也没什么话让你听去,有什么事让你看去的!"
追命居然涎着笑脸说:"是呀是呀--"
仇烈香不知怎的,一听他那么顺着她的话就光火:"反正,本姑娘一不高兴,就连你也一并杀了。"
追命在马上似乎微微吃了一惊。
那马也长嘶一声,往后退了一步。
那匹骏马,似对追命策缰,很是听话驯服。
追命伸了伸舌头,说:"姑娘你的杀性好大哦。"
仇烈香冷笑道:"死了那么多的人,杀性还会小得了么!"
追命在马上,居高临下,看看仇烈香,又看看盛崖余,忽然心血来潮地说:"我看到你们,就想起我的一首诗。"
无情"唉"了一声。
仇烈香马上警觉起来:"怎么了?"
无情慢慢且谨慎地,用手扳正了轮椅:"看来,三师弟又要吟诗了。"
仇烈香双手轻拍于胸前:"吟诗?我喜欢。"
"你喜欢就好。"那追命当真在月下、马上、立即吟诵起诗来:
"落花剑影茅店小,
小雪初晴假如真。
静香飞过重楼梦,
画眉不成画个心。"
仇烈香听了,眉心一蹙,本要赞上几句,忽而满怀心事,有点儿幽怨。
无情轻咳了一声:"这首诗......"
追命兴致勃勃地道:"怎么,作得好吧?"
无情慢慢趺坐到轮椅上:"这诗......好像是洛阳温晚温大人写的吧?怎么又变成老弟您的......大作了?"
"这这......"追命讪讪然道,"我可没硬说是我写的呀,我只是说,我想起了一首诗......便是这首,温晚温嵩阳的大作了,这不算雷同吧,所以也没有抄袭。"
只听一阵掌声。
不,是两阵。
两种掌声都不同,但都很响亮。
一个是用手掌,刮自己的脸。
也就是说,这所谓掌声,是打自己的耳刮子,严格而言,也不能算是掌声,而是刮耳光的声响吧?
另一个更奇特。
他的确是拍掌。
只不过他不是用两只手。
而是用一只手掌。
--不是说一个手掌拍不响吗?
不是,至少在这人的手上不是。
他是用四只手指在掌心上,就发出了拍掌的声音。
甚至比两只手互拍更响亮。
来的是两个人。
两个白衣人。
一老。
一少。
老人很累,很疲乏,很苍老,也很悲凉、辛酸,在他脸上,完全可以观察得到他在生命历程里忍怒含愤、屈辱求存的痕迹。
另一人,是个少年。
他甚至看去,比无情年纪还小。
样子很清,皮肤很白,修眉灵目,还有点儿腼腆,甚至有点儿羞答答。
他好像还不敢抬头看人。
那神态猥秽的中年汉子,见了他们两人,就退开一边,不再说什么。
他的神态,好像是表示:既然这两人来了,他已不必说话了,或者,已轮不到他说话了,又或,他说啥也没有用了。
然而这两人却似没有恶意。
毫无敌意:
只是拍掌。
--用极特殊的方式拍掌。
而已。
八、虎行鹤立
追命在马上又欠了欠身,表示谢意。
"你们来了。"他说,"有失远迎。"
老的冷笑道:"你认得我们?"
追命道:"任氏双雄,神惊鬼恐,鹤立虎行,祸隙凶终。"
老的目光闪动。他平时满脸皱纹,错综交杂,但一旦说话、遇敌时,忽然就像一头老狐狸、一只凶肉横生的白额虎一般。
"你果然认得我们。"他说,眯着眼,眼里似乎横着两支针。
"你是任劳。"追命笑嘻嘻地说,"他是任怨。"
无情接道:"你们是少保府两位最高强的护院,高强得连相爷府也要争取你们过去为他们效命--听说你们害的人比见的人还多吧?"
"他也真的认识我们。"这次是任怨在说话,"最近,大概就是他稽查我们的人吧?"
他仍是羞答答的,说话也细细声的,样子也十分纯真。
追命似兴致大发,高声吟道:"鹤--立--霜--田--竹--叶--三--"
仇烈香用手捂住了耳朵。
追命却一点儿也不以为忤,继续吟诵:"--虎--行--雪--地--梅--花--五--"
这次到任劳、任怨都掩起了耳朵。
两人都苦着脸,互觑了一眼。
"看来,他是真的知晓咱家的来历。"
"听来,他吟诗真的很难听。"
"不是很难听。"仇烈香搭腔道,"是我不会欣赏,听了耳朵很痛,胸口有点儿闷。"
无情微微笑道:"可是,老三一向都是喜欢吟诗。"
"你们不喜欢,但世上总有人喜欢我诵诗的。没关系。"追命呵呵笑道,"我还喜欢喝酒。诗与酒,就是我的命。"
无情小小声地说了一句:"酒倒真是,诗是充的。"
追命没听清楚,问:"你说什么?"
无情忙答:"没什么。"
仇烈香人在无情身边,倒是听得一清二楚了,"哧"的一声笑了出来。
现在到任怨问他们:"你们知道我们为啥拍掌吗?"
追命不假思索就答:"那是因为你们太佩服我的轻功,也太欣赏我们了。"
任怨淡淡定定地道:"你轻功是高,但最高明的是你们三个,居然在这时候互相介绍认识,还闲话家常,甚至还有心情吟诗作对--这才是了不起,这才是让我们鼓掌的地方。"
追命侧着头看了看他,忍不住好奇地问:"你年纪那么轻,但目光却似鹰隼那么锐利,心思像老狐狸那么狡诈。"
任怨像给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:"我也知道,不该一语点破:你们其实在拖时间,让你的大师兄和这位仇姑娘多点儿时间恢复元气,你们毕竟杀伤了不少人了......或者正在偷偷地装好暗器。"
任劳愤然道:"你们原来在这儿鬼扯,为的是要回一口气!"
追命啧啧地道:"那是我们知道你们才是这杀手集团的两大主力啊--要争取回气,那是对你们的重视,你们应该觉得高兴才是。"
仇烈香轻咳一声,道:"我澄清一句。"
任怨侧视着她,目光很澄澈,静若处子,面容姣好,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。
"你说。"
他以为她要解说并不是蓄意在回气。
--女孩子总是脸薄。
他最喜欢脸薄的女子:
--因为那样的女子凌辱起来才够意思!
但仇烈香只是说:"我姓唐,不姓仇,你记住了。"
她原来是澄清这个。
任劳却冲着追命说:"你对我们倒是很熟悉。"
追命斜睨着他:"’夏侯‘这杀手集团,早已非常著名,你们做过六十几起大案,动辄灭门百千人,血腥遍地,我们的确闻名已久。"
任怨痨气地道:"大概,诸葛老儿也派你去侦缉我们吧?"
追命点点头道:"可是,你们一旦给收揽入’少保府‘里,就是官府里的人了,没有上令圣旨,或直接犯案在我们手里,还真的有些不好动。"
仇烈香忍不住问:"’夏侯‘是什么?刚才他们出手前,不是嚷嚷着这两个字吗?"
追命乐于解说:"’夏侯‘是他们原来组织的创始人,他原名叫夏侯四十一,奸淫掳掠,可谓无恶不作,手上收买了不少死士、杀手,后因作恶多端,终殁于元师叔之手。"(详见《说英雄·谁是英雄》故事之《惊艳一枪》)
仇烈香蹙起了秀眉:"我听说过夏侯四十一这个人,以及他的劣行,这些人都是他的徒弟吗?"
"不。"追命道,"不完全是。夏侯四十一丧命后,这个杀手集团为另一个武林败类所操控,就是三鞭道人。三鞭跟夏侯臭味相投,原是生死之交。夏侯死,三鞭悲。三鞭为纪念夏侯,就把这杀手集团定名为’夏侯‘。之后,他们连犯数十起大案,血洗五大派,歼灭七大门,他们的人手也折损不少。可是,三鞭道人总把杀手人手,分层论班,定在四十一人,用以纪念这个生前跟他一样荒淫无行、狼狈为奸的老友!"
任怨听了,只淡淡地道:"看来,你知道的也真不少。"
追命叹道:"实不相瞒,我现今接办的,也正是你们的案件。也正好,你们杀到这儿来,犯在我们手里。"
任怨一笑道:"现在,谁犯在谁的手里,到底尚未得悉呢!"
仇烈香有点儿感慨地说:"这么个大奸大坏、六亲不认、无恶不作的人,也有他的知音好友!"
追命淡淡一笑道:"臭坑出臭草,在所多有。乌龟王八,都是一窝蛋。这’夏侯‘集团,杀手也有给人杀的时候,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,但仍是保留四十一人这数字,不过,换作三鞭道人来调训而已。说来,只有任虎行,既从未给淘汰下来,也从未失过手,可是,这位任鹤立,却年少有为,一下子就给擢升到这样崇高的地位,这两位才是真正’夏侯‘集团的主力战士。"
任怨微微一笑。
"说对了。"他说,"但也有料错的。"他补充,"如你所说,’夏侯‘的确是这样子的集团,可是我们还不是最高强的,最高强的当然是--"
任劳知机地接道:"我们的师父:三鞭道长。"
"所以,我们会让你们趁机蘑菇回气,其实也只是各怀心思而已。"任怨也一样好整以暇地说,"我们也在拖延时间,让师父他老人家及时赶了过来收拾你们......"
"他显然是遇到了一些障碍,"任怨充满真诚、纯情地说,"不过,我们这一耽搁,他老人家显然已把强敌解决了--"
最后,他再加上一句:"他老人家已经来了。"